2007年11月28日,星期三(GSM+8 北京时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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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的猎人
陈晓/文 刘震/摄

  2007年10月20日至11月30日,浙江省林业厅、省公安厅组织开展以“为民除害”为主题的集中猎捕成灾野猪的专项行动。整个浙江省,有1000多个乡镇经批准成立了狩猎队,持有“两证”(猎捕证和持枪证)的猎手已近万人。
  最近几年,在塔山这个位于千岛湖畔的乡村里,人和野猪的争斗变得更加激烈。因为野猪正在增多。今年入秋以来,野猪泛滥的消息在山村里流传:每天晚上都有农田遭殃;鲁莽的野猪甚至在白天进入村民的后院,从厨房的窗口射击都能打到野猪。
  从表面上看,这是山里人和野猪之间世代持续的、争夺生存资源的战争。但现在有更强大的力量加入这场争夺——城市化正在消灭大量山林和耕地,野猪和猎人都被逼迫着在更狭小的“战场”上展开争夺。

  狩猎
  “最强”狩猎队的这一仗

  61岁的淳安塔山村村民邓荣清,只是一个普通老农。他身材不高,小头宽肩,背有些佝偻,满脸灰黑色皱纹,有老山猫一样狡黠的笑容。
  然而一入秋,他就不再只是个矮小瘦弱的老人。
  每年9月,政府规定的禁猎期结束,邓荣清会从淳安县里商乡乡政府领回猎人们寄存的枪支。全乡1万多人,一共40支猎枪。邓荣清说,整个乡里,他这把枪号933637的猎枪打的野猪最多。因为这个出色的战绩,他在县里拥有一些特殊身份,比如一张浙江全省范围内带枪狩猎的通行证。整个淳安县只有两张。

  猎人出发
  11月10日晚,从山里飘来一阵雨。雨后的第二天是打野猪的最好时机。野猪夜里吃完庄稼,通常会进山找个平坦草密的地方睡觉,一夜奔跑不会超过60里。
  邓荣清穿戴好迷彩服、迷彩帽、绿胶鞋,腰缠由麻绳和木板组合的刀鞘,插一把猎刀,扛上猎枪出门了。猎人轻装上阵,从不携带食物或水,靠山泉野果充饥。要打到猎物,就得和它们拥有一样的生存能力。
  相同装扮的4位同伴,牵着7条猎狗在村口等他。乡里唯一一家猎物收购站的老板说,这是当地最强的狩猎队。年纪最轻的余振发和枪法最好的余小林是队伍中的“前锋”,他们要赶着猎狗满山追赶野猪,在发现它的第一时间阻击。于金龙负责追踪,找到野猪进山的路线。邓荣清和余光根都六十多岁,负责守坝。邓荣清把这个岗位形容为“第二线”。如果野猪躲过“前锋”和猎狗的追捕,他们就要等在野猪逃跑的必经之路上解决它。
  他们在一起合作5年了。
  多年在山林里和动物追逐,他们的技艺和装备都在不断更新。从前的土枪15分钟才能放一枪,现在的猎枪一分钟可以放四枪;从前晚上打猎都是在准星上缠一根白色的棉条,现在可以带头灯打;从前用竹哨互通信息,现在换成了手机。
  但一些基本原则始终没改变。邓荣清的父亲告诉他:梅花鹿、穿山甲不打,因为对农民和庄稼没有伤害;豺狗要避开,它对着你叫就会倒霉,而且它吃动物,对山里人有好处;打幼崽不经济,肉太少不好分;上半年一般不打猎,因为立冬以后动物的肉才好吃,野兔除外……

  危险重重
  邓荣清从前年开始打“二线”。他体力大不如从前,进深山,队友要帮他背猎枪,有时还要停下来等他。但他有很多狩猎经验:野猪不会在陡峭的地方睡觉;赶野猪要在野猪逃跑路线的上方约1米远的地方,压着它追,这样可以避开野猪突然调头攻击……
  打野猪,危险重重。被追击的野猪总会做困兽之争,发动攻击的前20米,速度和力量比狗强10倍,通常是往猎人两腿间直冲过来,用獠牙歪头一挑,足以分筋错骨。去年跟随邓荣清他们上山的一个猎人,就被野猪挑断了大腿筋。这次,余小林斜挎着一个绿色小帆布包,里面装着止血药、消炎的青霉素、头孢、一次性针管,还有镊子、缝合用的弯针,用于给受伤的人或狗疗伤。
  自从这几年开始使用猎狗,猎人受伤的几率就大部分转移给了它们。猎狗靠嗅觉锁定猎物并通知主人,但茅草茂盛,人不一定能看见野猪的位置,无法开枪。这段对峙的时间最多不超过10分钟。10分钟内,野猪就会攻击猎狗。去年,一只“狗头”就是这样丧命的。

  赢得一战
  四个多小时后,狗叫起来,连续的吠叫表明野猪就在距它50米以内的地方。
  密林中传来第一声枪响,“噗”的一声,短促,沉闷。“打中了。”邓荣清笃定地说。
  树林中传出一声嗥叫,清晰,痛苦,愤怒。随后是野猪蹄急速刨地的声音。猎狗们狂叫着扑上去。
  约摸十秒钟,传出第二声枪响。山林恢复平静。
  “战利品”被拖到山岙,是一只160斤的母野猪。它侧倒在那里,尖头,扁身,躯体长大,肋腹厚实,灰黑的身子长毛茂密,舌头伸出半截,蜷缩在嘴旁。
  余振发站在它身边,右脸沾着血迹,像刚从菜园子摘菜后般轻松地嘻笑着。他开了第一枪,打在右后腰上,打断了野猪的脊柱。余小林补上第二枪,打中头部,伤口还汩汩地冒血,淌下来,积在耳朵里,一只猎狗守在那里不停地舔。
  下山的路很威风。沿路村民都停下手中的活,问:“打到啦?打到就好哦。”或者忧虑地叮嘱:“晚上还有野猪来呢。”

  争夺
  越来越狭小的战场

  很难说,猎人们现在是为了生存和生产资料而打猎,但肯定也不是纯粹的爱好。因为对枪支弹药的严格管理,猎人这个职业本身的合法依据几乎不复存在。而且,打猎的外部环境,正被一系列更强大的外界力量压缩着。

  曾经辉煌
  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,打猎是乡民和野兽争夺山林资源的手段,又像是场盛大的乡村集会。打到猎物,见者有份,上山围猎的人浩浩荡荡在山里呼喝。邓荣清的父亲也是一个老猎手,出猎一次半个月,回来两手空空,打到的猎物早就被偶遇或跟随的村民分食干净。
  猎户也因此赢得乡里人的“尊敬”,他们自称是乡里的“强者”。“没人能占我的便宜。”邓说。他曾经三次被选上村长,但他都不当。邓荣清没有任何职务,但经常会有公安局、乡政府的人来找他沟通。“如果能管好我们,也就可以管住下面。”他说。
  然而,他们很可能成为最后的一群猎人。他们和野兽之间的角力出现了很多连这些“强者”也无法控制的变化,这些变化正在威胁着狩猎的基本资源:猎枪、子弹、狩猎地带……

  猎枪之限
  邓荣清家曾经有6支土枪。邓荣清带着两个儿子,一晚上可以打回好几只猎物。1994年,国家统一收缴农村自制土枪。1998年发放狩猎证,乡里每100个人中只允许有2个持枪名额。
  国家要求他们配备300块钱一个的铁质枪盒,装25发子弹的皮质子弹袋,围在腰间沉甸甸的一排。他们隶属公安局的保安科管理,公安局的人有时突然进村抽查:猎人们的枪是否锁在枪盒里,有否给枪管上油、擦亮。他们每年上缴50块的林业资源费,30块管理费。
  为了买到子弹,邓荣清要写好申请,去乡政府和派出所盖章,县公安局治保科审批,再到杭州市公安局开许可证和准带证件,最后才能在西湖边的弹药专卖店买到子弹。跑完所有程序,要在千岛湖镇和杭州市呆一个多星期。邓荣清总是一次买好3年的弹药,因为弹药靠调拨,并不是随时都有。今年,杭州市西湖区的打野猪专项行动还没有落实子弹。浙江省民用枪支弹药调拨管理中心主任姜根旺告诉记者,狩猎行动将因此推迟一个月。
  追逐的范围也在受到控制。打猎经常要追过好几座山,可是1998年以后,猎人不能再带枪跨地狩猎。

  山林之减
  另一方面,城市扩张的每一步,最后都会传导到山林和耕地这根神经末梢。人类和野猪生存空间的交错区越来越多——他们都没有选择。
  在离里商乡约一个小时车程的淳安县城,多山的地貌正被城市化的战略改变着。沿千岛湖往山里走,一路会看见挖掘机的身影。根据淳安县国土资源局的资料,“到2010年淳安县城镇化率将达到29.69%,这对建设用地提出了更大的要求”。
  高山居民也在城市化的影响下集中到平地。“千里岗的深山上面已经没有人居住。”邓荣清说。他前年冬天到海拔千米的地方打猎,只看到一些断壁残垣。野猪在深山中吃不到粮食,“都下到平地上来了”。
  同时,野猪自然繁育的数量也在增加。一头母野猪一年可以生两窝,每窝6至8个仔。每年4至8月是禁猎期,这段时间是野猪的繁殖期,小野猪可以安全地长到六七斤。一只2斤多的野猪就可以单独生活。
  根据林业专家历时5年制成的《浙江野猪资源调查研究》,目前全省有野猪10万头左右,种群密度在0.5只/平方公里以上的市有20多个。里商乡也在其中。人和野猪都往这块土地上迁徙,战场越来越狭小。

  后继乏人
  猎人们虽然赢得了一战又一战,可真正的猎人也在消失。
  乡里的猎枪在减少,一些有持枪证的猎人已经放弃打猎,进城打工。邓荣清有两个儿子,他教会他们16岁就打野猪,但现在他们都去城里做电信生意,赚来的钱回乡里修了一栋气派的3层楼房。
  余小林的两个儿子,一个上了宁波大学,一个刚考上浙江大学。
  “以后我的家就是书香门第。”一次在酒桌上,余小林涨红脸,自豪地说。